思南讀書會 來源:上海作家 2016/10/17
2016年10月13日下午和晚上,劉小楓教授做客思南讀書會,繹讀柏拉圖的《斐德若》。興許是因為繹讀太精彩了,主持人也在簡單的介紹之后,在劉小楓教授旁邊坐下來,記起了筆記。
文字對言語的追摹,不用說掛一漏萬,即便一字不落地記下來,也永遠不夠準確,還難免失去生動。下面對劉小楓教授繹讀的簡單記錄,充其量只算得上是東鱗西爪的感想。
下午的講座,劉小楓介紹了《斐德若》在柏拉圖作品中的位置,并繹讀了第一篇講辭。講座中,他先是分析柏拉圖《斐德若》這部作品的結構,稱其篇幅不是很長,相當于現在說的中篇小說,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前面的三篇講辭,后面一部分是對話。他這次講座,主要分析三篇講辭中的前兩篇。
他指出,《斐德若》在柏拉圖作品中的位置非同小可,相當于小篇幅的《理想國》。《理想國》和《斐德若》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基本主題都是靈魂與政治制度的關系。但它們顯然有很大的差異,比如說《理想國》是蘇格拉底和好些人在一起談,而《斐德若》只是跟一個人談。他反復強調,一定要注意蘇格拉底跟人談話的場合,人多人少、人是誰都非常重要。從總體來看,柏拉圖所有作品加起來是一個“蘇格拉底傳”,展示蘇格拉底跟不同人的交往和談話。
蘇格拉底跟中國的孔子一樣,注意因材施教,對不同的學生,根據他的資質、個性和靈魂類型,來教授不同的東西。柏拉圖作品中的斐德若,非常喜歡文學,智商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除了熱愛文學,斐德若也喜歡哲學。這個特征用現在的劃分,相當于在大學里面讀書還算比較有熱情的人。
另外,柏拉圖筆下的作品有的有場景,有的沒有場景。沒有場景的作品往往一上來就是兩個人在講,搞不清這個對話是在哪個地方,什么時間發生的。這一類對話通常談一些很艱深的問題。第二類是有場景的,又分為兩種,靜態的和動態的。比如說《申辯》是靜態的,一進去就知道法庭是在說話。動態的就是從一個地方走到一個地方去談,《斐德若》就是這樣。這展示了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其實暗示了認知的過程。
《斐德若》一開篇,蘇格拉底和《斐德若》在城墻內的一個地方撞上了。斐德若剛剛從善于言辭的呂西阿斯那里出來,他在那個地方聽了他的一篇講辭,非常興奮。呂西阿斯講辭的要義,就是“引誘某個美人兒”。誰勾引什么女孩子,肯定是有欲望的,但是呂西阿斯的講辭,要贊頌卻是一個沒有愛欲的引誘者。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在劉小楓看來,呂西阿斯這篇言辭表達的就是民眾,也即他們代表的民俗理性對愛欲的意見。民俗理性精于計算,非常實際。呂西阿斯羅列了對愛欲的種種負面看法,提醒美少年小心那些有愛欲的人,不要和這些人交往。呂西阿斯代表的民俗理性認為,有愛欲的生活是有缺陷的,人活一輩子,應以平安、穩妥、有財富為要,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呂西阿斯講辭的微妙之處在于,雖然用了一些日常生活的粗俗語匯,卻極詳細地表明了愛欲生活的根本危險。
從呂西阿斯的通篇講辭,尤其是結尾來看,這個沒有愛欲的人是裝出來的。言辭本身已經表明,有愛欲的人懼怕民眾的看法,因此他要隱藏自己的愛欲。也就是說,呂西阿斯在私人談話中也是有所隱藏的。嚴格來講,沒有真正的私人問題,兩人之間也是政治問題。這里所說的政治問題,是指兩個人之間的生存差異、靈魂差異問題。
呂西阿斯的講辭是泛泛針對眾多人說的,他沒有區分聽者的對象。事實上,人的靈魂是不一樣的,在寫作的時候,要認識到靈魂是怎樣的,要知道是給哪一個靈魂的人寫的。后面蘇格拉底說話的時候,要注意他是在對誰說話。下午的講讀至此結束,經過短暫的休息,晚上繼續繹讀《斐德若》中蘇格拉底的講辭。
在劉小楓看來,呂西阿斯的講辭表明,他與民俗理性是一回事,把自己擺到了習傳意見的位置上。蘇格拉底的講辭仿佛也在談論民俗理性,但他從心底里并不認同,而是讓自己和習俗理性保持了一定距離。呂西阿斯的講辭是在迎合常人對愛欲的看法,以便隱藏自己,蘇格拉底也要面對常人,他的態度是怎樣的?
劉小楓強調,讀柏拉圖的作品,不要太往形而上學和理論上想,尤其是蘇格拉底的一些說法。蘇格拉底非常重視生活常識,他總是把哲學與日常的經驗甚至普通人的看法對比,他說他是在跟意見打交道。這樣來讀柏拉圖的作品,會讓人對那些不以任何政治制度、歷史時代變化的人生現實問題有正確的認識。
蘇格拉底的講辭是針對斐德若進行教育,教他如何辨識人的靈魂類型。他在講辭中區分了天生對各種各樣快樂的欲望和習得的趨向最好的東西的意見。普通人會把快樂視為美,但習得的趨向最好東西的意見把好的東西看作美。這就出現了一個差異,傳統認為吃苦耐勞、承受艱辛是美,而一般人覺得身體上舒服就叫做美。對什么是美的東西,必然會形成不同的理解,要么是依據自然本性,要么依據習傳意見,關鍵是看從什么方向出發。
在這篇講辭中,蘇格拉底用自己的言辭和表演表明,民俗理性有它的道理,有好的方面。但他同時表明,民俗理性對愛欲的看法是片面的,不能用習傳的看法來看待所有的愛欲。這表明了蘇格拉底對任何一件事情一分為二的認知方式。民俗理性表達自己對愛欲的負面看法,蘇格拉底在斐德若面前通過自己的言辭和表演,成功地同時呈現了愛欲的不同面向,他既沒有贊同民俗理性的勸導者,也沒有否定民俗理性的勸導者。
不難看出,呂西阿斯和蘇格拉底有一個共同特征,他們都是智慧高的人,都要戴著面具來進行傳授。呂西阿斯與蘇格拉底的不同僅僅在于兩點,第一是偽裝的方式不同,第二是要傳授的東西不同。這就是經常說到的所謂高貴謊言的問題,不能簡單地認定說謊話是對還是不對,關鍵在于用什么方式去說,以及為了什么目的去說,這樣才能夠判定說謊話的人是不是應該。
劉小楓進一步指出,蘇格拉底對民俗理性的理解,要比呂西阿斯深刻得多。蘇格拉底作為哲人理解民俗理性,但并不意味著他同意。哲人的一個特征就在于,既要認清楚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又要認識到其他人的生活理由有其正當性。
嚴格來講,柏拉圖所有的作品都是關于靈魂式的愛欲。靈魂式愛欲本身是好的,就像喜歡讀書當然是好的,但是讀書千萬小心,不然就可能會走上歧途,甚至變得邪門。與此同時,也要注意到,如果人世的生活缺乏了靈魂這一方面,當然不能叫做完整的人世生活。
最后,劉小楓教授介紹了《斐德若》接下來的內容,強調作品最后會落腳到對文字的否定,以及——如果沒有表達出靈魂好的方面,文字有什么用呢?
一篇精妙的講辭仿佛才剛剛開始,但四小時的講座時間已經結束了。更深的夜即將降臨,大家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