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月29日11:54 來源:未知 關聯作家:孫甘露 點擊: 次
—關于孫甘露的《訪問夢境》
也許, 圍繞著這篇罕見的小說, 我們可以建立起許多種解釋方式。問題不在于我們能從中讀出多少象征意義, 而在于我們閱讀這篇小說時和它所形成的新穎關系, 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出于這么一個簡單的考慮, 本文并無意去推斷《訪問夢境》的意圖, 更無意去發揮它帶給我們的廣泛聯想; 我們只是想描述這篇小說如何在一個最叢本的閱讀層面上顯示的某些特征。事情其實并不復雜:一旦我們不去深究《訪問夢境》本不存在的內在意義, 僅止于它的無指涉的虛構性來予以描述, 那么, 有關它的秘密也就隨之昭然若揭了。
《訪問夢境》沒有中心事件, 當然也沒有可供概括的故事情節, 甚至連復述都成為不可能。所有出場人物名稱都可以調換, 任何一個細節都無關緊要, 可以去除或者在另一處插入。小說(如果我們姑且還稱它為小說的話) 、的推進不是依靠它自身的邏輯或者某種來自外部的命運的力量, 而是依靠一種純修辭的轉換與過渡。《訪問夢境》徹底放棄了小說慣有的主題要求和基本的凝聚方式, 淪為一堆詞的集合, 一堆無對應的毫無還原可能的詞語夢想。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 我們的視覺僅僅在字面上在行頁間依次滑行, 在那些跳動的、不斷位移和閃爍其辭的敘述中, 我們受純修辭的的導引, 進入了一個被文字偽飾起來的文字現實。小說的進程是不可控的和隨意的, 充滿不知不覺的轉折, 它總在引誘我們深入, 并且還不時布設一些似乎有陷阱的假象, 到處插上只有迷宮里才有的標志。可是它既沒有陷阱, 也不是什么迷宮。《訪問夢境》盡管常常呈現出缺口,讓我們忍不住停下來打量一番, 期待或者猜測, 可是在那些純修辭的缺口中并無意義溢出。它純粹是顯示自己虛構木性的虛構, 這可能是它僅存的真實。
當然, 《訪問夢境》里也有若千場景,不過這些場景的圖象是十足虛幻的。這虛幻不是說它源于想象, 而足說它總是被隨即而來的抽象陳述蒙太奇式地沖淡和瓦解掉,重新成為一堆詞語的瓦礫。我們經常在一個長句中, 看到場景和物件的涵義馬上被抽取出來, 擠入描述的表層。抽象詞語和物化詞語彼此互換與滲透, 造成了《訪問夢境》在所指意義上的飄忽不定以及不可信任性, 進而促使它始終停留在語象的層面。我們無法剝離這些語詞, 試圖看清它背后的那個所謂被指涉的場景或事實。
在《訪問夢境》中, 找們不斷地讀到偽歷史——一它以鄭重其事的回憶方式向我們展示這些杜撰的歷史碎片。通過捏造的書籍、經典和傳說, 還有充滿詩性、靈感和想當然的即興陳述, 這些碎片混為一體, 被壓縮在它的文字流程中, 遮遮掩掩地顯露出另一部仿佛存在于某處并且被人們遺忘掉的歷史。于是,一種本不存在的虛構歷史的語言集群(即無對應物的漂離出來的歷史學術語和偽素材的優雅碎片) 搖身變為本身為是的存在。有趣的是, 《訪問夢境》不去消化這些碎片性素材, 把它裝扮成可能為真的歷史想象, 而是采取一種漫不經意的撿拾與扔棄的姿態, 將它們充滿漏洞和疑問地嵌入到小說的偽飾性敘述之中。
《訪問夢境》帶有炫耀意味的敘述還表現為它對人們閱讀聯想的先行阻止。在一些段落里, 它把由名詞導出的抽象概念并列在名詞與名詞之間, 使這些可能被聯想到的抽象概念改變了原先在背后常常是隱藏不見的站位, 浮上直接可視的文字系列, 將本來往往是通向背后現實或意義的指涉切斷, 變得空無一物。這樣做的結果和方法, 就是把小說的整個形態通通予以了語言的“ 此在化”處理。
“此在” 在《訪問夢境》里純粹是一種文字的彼此關聯, 它毫無內涵可言。《訪問夢境》既非描述人, 也非描述物, 它描述的僅僅是業已能指化了的文字。能指的文字以及文字的虛構性與不可信任性, 構成了這篇小說的唯一所指內容。將能指所指化, 又將所指在能指的游戲中消解掉, 乃是《訪問夢境》使人困惑不解的關鍵所在。
因而, 我們有必要放棄由來已久的閱讀習慣, 即不再以曲解的方式將《訪問夢境》歸入或排出早先形成的文學觀念, 也不在努力從中破譯所謂隱蔽起來的象征意義, 牽強附會地尋找個別段落、細節乃至句子和現實或歷史的影射關系。《訪問夢境》的貢獻不在于它內部蘊含了什么而恰恰在于它裸露了什么。所以我們的看法是, 《訪問夢境》的意義, 在它獨有的徹底裸露出文字此在性的和無指涉的敘述形態, 它表明: 將虛構文字作為虛構的唯一對象是可能的, 同時也表明這可能究竟有多大。概括地說, 《訪問夢境》鄭重其事地顯示出一種很有啟發性的語言觀—把它所指作為所指主體, 這種悖論式的互換會引出什么結果呢? 結果只能是, 對謊言的公然承認恰好去除了謊言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