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6月25日19:00 來源:解放日報 關聯作家:徐中玉 點擊: 次
無用之用,最終有用 ——為學
1934年,19歲的徐中玉考入山東大學中文系。
彼時的山大,校長楊振聲,中文系主任聞一多,外語系主任梁實秋,人才濟濟,大師云集。梁實秋先生著有《酒中八仙》,記述當時一干舊友的風雅逸事。
徐中玉與葉石蓀先生最為親近,越近晚年,提及葉石蓀先生的次數就越多。
后來出了名的“徐中玉的卡片”,正是受了葉先生的影響——他從大學三年級就開始做卡片,那是上葉先生的課,在他的直接指導下,被訓練出來的“習慣”。
兩張紙黏在一起,一張卡片上能寫兩三百字,然后按問題分門別類,放在抽屜里。做卡片的好處是什么呢?徐先生解釋:“首先,抄寫過程是記憶過程,做過卡片后印象很深;其次,卡片分類過程是思維整理過程,這就訓練了思維,對做學問大有好處。”“材料豐富,寫出來的文章有大量的實例引證,才能有說服力,沒有資料積累寫不出有價值的文章來,言出無據就信口開河,是經不住歷史檢驗的。”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為師
華師大中文系教授方智范,在多年后,仍“怯怯”地回憶自己跨入華東師大的大門時的情形:
“那是1978年的7月,天氣炎熱,我們幾個獲得研究生復試資格的‘老’考生,在系辦公室的老平房里,接受面試。
面前坐著一排古典文學專業的老師,中間一位,主持這場面試的,就是我從學生時代已聞大名的徐中玉先生。考試采取抽簽的辦法,我抽到一道關于元人散曲的題目,因為沒有讀過這支曲,先自膽怯了幾分;先生連連發問,我心中一慌,更加語無倫次,額頭汗珠淋漓,拼命揮動手中的折扇,卻毫無用處。我只得回答‘沒讀過’,先生一笑,就此放過了我。后來我被錄取了,但從此在系里見到先生那挺拔威嚴——當然是‘威而不猛’——的身影,頭腦中就會映出面試時的尷尬一幕,頓時生出幾分畏懼心來。”
許多學生,亦對徐中玉先生有相似的印象——如古人所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形容,那是對君子的一種禮敬。
南帆眼中的先生,“視野開闊,學識淵博”。至于盼望已久的“名課堂”是這樣子的:“油漆剝落的地板,幾架子書,一張不大的老式書桌,一摞一摞的學術雜志,徐先生的書房一直如此簡樸。幾個研究生坐在沙發上,每人捧一杯熱茶,上課就開始了。徐先生的課多半是引導我們圍繞某一部著作,進行充分的討論,見仁見智,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表述自己的觀點,甚至互相爭辯。徐先生從來不限制學生的思想。”
在那時的校園里,很多同學看見,徐先生拎一個包,一路帶風疾行,猶如神行太保。在教授殷國明看來,那幾乎等同于“一路小跑”:“這是華東師范大學校園內一道獨特的風景。徐先生瘦高嶙峋,行步如飛,再加上那獨特的走路姿態,相信很多人都不會忘記,他有如此的身姿精神。”
以文化人,發古啟今 ——為教
做一個為學生敬重的教師不易,做一個在教育界享有盛譽的學者更難。而徐先生能從教育的本質看待各種人和事,并且直道而行,執著追求,置毀譽于度外。
《大學語文》現在已是一門盡人皆知的大學本專科的公共基礎課,解放前曾名為“大一國文”,新中國成立后被取消,從此整整中斷了三十年。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時任華東師大校務委員會副主任、中文系主任的徐中玉先生和南京大學匡亞明校長聯合發起倡議,于上海召開了全國高校大學語文教學研討會,把大學語文課程的開設,推向全國。
曾經,他痛心疾首地呼吁:沒有這個課程,導致了大學生失去了解我國自身文化的機會。而在先生心中,“以文化人,發古啟今——此為人文”,他力圖以這一課程培養學生人文精神,熏陶滋潤,提高對國家、社會的熱愛與責任感,成為有思想、有熱情,求真務實的人才。
于是,他為教材定下的宗旨是:一、增強人文精神的培育。二、看到人和人格的力量。三、有助于突破思維定勢,獲得啟發,利于創新。四、優秀文學作品的精彩描寫提供了美感、愉悅和享受,既能陶情養性,也能提高鑒賞力和寫作水平。
為此,《大學語文》 教材打破了按文體編寫的慣常體例,改為提煉若干人文專題進行編排,所選又多為中外文質兼美的文學名篇,突出人文教育這根主線,更有時代特點。
30余年后,面對“軍功章”——《大學語文》目前已經修訂了十版,至今起碼發行了3000多萬冊,受益人群更是無可計數,更無可計對嘉惠后學的影響……徐先生在給友人的信里依然清醒、謙遜:“很多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將大學語文的學科發展不斷完善起來……到現在不能說我們已經做得很好了,方法已經很合理了。老實說,依然存在很多問題,教學的方法上,毛病還是很多。”
早已被列為國家級重點教材的《大學語文》,修訂卻可能在永遠未完成的狀態。只因先生反復強調,“茲事體大,責任很重”。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為人
2013年11月7日下午,徐中玉先生在陽光明媚的書房里,迎來了當年他的關門弟子(86級碩士研究生)張建永、李裴、吳炫、朱樺、譚運長。百歲的徐先生,又給他們上了一堂意義獨特的課。
五桿煙槍如同當年一樣吞云駕霧起來,徐先生還頻頻給他們散煙。那是“紅雙喜”吧?對于先生來說,煙就是煙,無所謂牌子名頭,就像穿衣吃飯,能普通則普通,“穿暖了,吃飽了,除此不做要求”。
他在生活上的節儉,與在工作上的勤奮與不懈努力,恰成鮮明的對比,也與他對待他人與社會的慷慨大度,恰成鮮明對比——那之前,他剛剛捐給了母校五萬本個人藏書,以及差不多是一輩子積蓄的100萬元,成立了中玉教育基金,以資助貧困學生繼續學業。
先生曾多次提起過,他出身清貧的中醫家庭,以兩個姐姐的輟學,給襪廠搖洋襪,才得以勉強上了師范學校,其間還去做了兩年小學老師,才結存了上大學的費用。他嘆及:師范科正是窮人子弟接受教育的“方便之門”。即便百歲高齡,他仍不忘為后來者把這“門”再盡力推開一點。
中學、大學皆為先后同學,在華東師大中文系又共事了半個多世紀的老友錢谷融先生,每每提起徐先生,從來都是贊不絕口:“教書育人”、“道德文章”!
動蕩歲月中,那其實是一種九死而不悔的人生表態——不遮掩,不迂回,不屈就,那也不僅只是語言的風格,更構成了一種人生姿態與精神風骨。
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徐先生便是一個人生的健行者。因為這意味著要能夠超越自我的苦難,擁有一種堅定、堅毅和堅強的情懷。
其實,這正是先生口耳相傳的“長壽秘訣”,但在所有“取經者”看來,這不也正是先生的“人格魅力”之所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