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2月23日13:41 來源:朱朱 關聯作家:陳東東 點擊: 次
愛奧尼亞式--既不太嚴峻又不太柔弱。
——薩莫森《建筑的古典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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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讀政法學院的那段日子里,只見過陳東東幾次,有一次見面,另一位詩人.宋琳也在場,談起當地一位評論家有一個邀約詩人們來寫一部偽《圣經》的計劃,陳東東很快地說:“我寫《雅歌》。”
他的家座落在上海音樂學院附近的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主要的寫作場所卻是他的辦公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關于他寫作的建筑學,我曾經在鐘鳴先生的一篇奇特的隨筆中讀到過。現在,陳東東的公務員生涯已經結束,他也以自己的詩行挽留了那種不可復現的幸福感。
巨型玻璃燈沾染石灰,斜掛
或直瀉,比白晝更亮的光焰把身影
放大到青銅的長窗之上
題為《生活》的那首短詩可以被看作詩人對職員形像的一次冷嘲,同時也是對卡夫卡式的生活懷著隱痛的遠離——這在詩人向我出示的一份未完成的長詩手稿里得到了展示。
那座殖民時代的英式建筑窗口的陽光猛烈,以致于他曾經坦承自己是上午之子,在上午寫作已經是積年的習慣,日照凸現在紙面上——上午令他黑暗不起來。
人的形像在他的寫作中幾乎是被取消的,他有一種對光、性愛和風景的熱情,沒有時間感,甚至沒有個人的時間感,只有精心地編織的節奏,一種華麗的、時而是過于華麗的,猶如歌劇旋律式的語言已經成為這位詩人的詩肌質。這的確是一個存在之謎——曾久久地使我迷惑,因為有著一種純粹性,從它產生的開始就再沒有作過改變,正是因為這一點使我記住了它。
2
但變化幾乎無時不在發生。當它反映到詩里來,也就是反映到詩人在其生活中唯一想確立的事實中,則需要經過一段漫長的失眠癥和對夢魘的掙脫,從窒息到緩解,從絕望到自由意志的恢復。不過,在這位詩人這里變化是過渡性的,正像斜坡般穩定。閱讀他的兩部詩集尤其能感受到,否定式的、嘲諷式的、幻滅與抗拒式的語調猶如建筑的陰影或者樹蔭緩慢地升過了坡面。譬如,短詩《信》的第一行:“這不是瑪麗安·莫爾的城市”,或者在時間相近的另一首詩中:
惡魔的詩已經來了嗎
在上海一幢由臆想構筑的
骷髏之塔中
被安德烈·布勒東稱之為“客觀機遇”的那種東西,亦即我們內心的無意識與外部事件的交叉,會給我們帶來一個充滿奧秘的時刻,一個真實的磁化空間,一枚水晶--世界的結構在其中突然變得透明而可見,一種個人所屬星宿或者春藥發生猛烈作用時的極限體驗……這雖然是一些曖昧的比喻,但也許能夠幫助讀者感受到一個人置身于其中意味著什么。對于我正在談論的這位詩人而言,它有著關鍵的意義。在他早期詩作里充斥著對這種磁化的空間發現的興奮感,并且成功地結晶在一首短詩《點燈》之中,它的成功在于顯現了一個凝聚的中心。
這樣的格調幾乎不可復現,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經歷了停滯、動搖和遺忘,直到它復蘇于一個從陰郁的慨嘆開始的迷狂的想像中:
這正是他們盡歡的一夜
海神藍色的裸體被裹在
港口的霧中
在霧中,一艘船馳向月亮
馬蹄踏碎了青瓦
正好是這樣一夜,海神的馬匹跨越
一支三叉戟不慎遺失
他們能聽到
屋頂上一片汽笛翻滾
肉體要更深地埋進對方
當他們起身,唱著歌
掀開那床不眠的毛毯
雨霧仍裝飾黎明的港口
海神,騎著馬,想找回泄露他
夜生活無度的鋼三叉戟
這首題為《海神的一夜》,與《點燈》相隔約七年時間寫成的短詩,我將它視為詩人.首次展現黑暗之中的視覺性想像的作品。
這首詩明顯地帶有一種希臘化的特征,但把它放回詩人.自身的寫作背景里卻不奇怪,正像他在一則隨想中確認的,希臘正是一個源頭,“后來的措辭唯有向它無盡地傾斜”。我們知道,他的詩的一個魅力在于他與漢語的某些古典篇章達成的默契,因此含有的纖細、幽獨之美,這種美在飽含了現代感性的時刻,為他帶來了一些令人難忘的作品。然而,從希臘詩人.埃利蒂斯啟發他寫出第一首詩后,在數量極多的作品中,他始終在展現自己對海和日光的繁復、細致的想像,那也曾是蘭波一語道破的東西:
我找到了永恒
落日溶進大海
我從他的詩行里看到的是一個詞源學的希臘,它豐富了他的個人詞匯表,他的辭典,那些精靈、植物和禽類在上海的棲居的確是一個語言的奇跡。現在并不是評價的時候,而它們卻正在詩人.的軌跡里等待著,要么是更為內在的激情,正如曼杰施塔姆所言:“希臘精神,就是能像神性一樣被感覺到的火爐的熱量,是使外部世界依附于人的每一種能力,是懷著那種神圣顫抖的感情披上愛人肩膀的每一件衣服”;要么迅速地模糊與晦暗,隨著時光的流逝被置放在裝飾性的容器中。而《海神的一夜》是一次強烈的感受,它在詩人.的夢想中結合了屹立在外灘前的愛奧尼亞石柱和遠方的地中海精神。
憂郁或許是貫穿于每一位詩人.動脈里的情緒,它也是一種對色彩的明暗對比產生強烈興趣的情緒。在陳東東這里,作品凸顯于日光中,生活被潛藏在陰影下,兩者都是刻意努力的結果,專注而自覺,有時顯得過于潔凈。當我想要對這位詩人.作出描繪,其實是觸犯他為自己也為寫他的人設下的戒律。他是一個憂郁者,在為自己的運行軌道尋找與天空的聯系時相中了土星的人。我極為高興地說出了這一點,好像它是在這里唯一適合我說的東西。
“本質”是難以捉摸的,在探究中經常可以感覺到,但它并不實在——人也許成為一次事件的見證,但不可能是另一顆心靈的見證,即使你在這方面的記憶里貯存了上千個細節,你和他交往得持久,你聽過他向你傾訴衷腸,你們間或疏遠過甚至你經此而獲取一個陌生的視角去體察,而你只能從你的全部生活中去看他,就像從一座正午的建筑里瞥視著一個街道的人影,或者你從街道上走過一邊想像著陽臺上的某張面容,夜之窗簾后邊的燈,你有那種好奇也有那種熱情去推測和延伸他的形像,甚至跟蹤他的一生,你也會是茫然的,關于他的動和靜,他的機敏、軟弱和狡黠,他對物質生活的巨大壓力作出的反應,他迷戀一個瓷器攤前艷妝的胖女孩,他何以對生采取這樣的態度,他的字體那么秀麗和整飭,他是誰,等等。